妆师之湘妃竹

舜帝南征,又崩猝于苍梧,葬于九嶷山。娥皇女英得知,痛哭不已,泪洒于竹上,后称——湘妃竹。

1

“热死了热死了!”桃夭在屋内转来转去,又蹲下身,认真地盯着水缸里游得正欢的鲤,“鲤,让我也泡会儿吧。”

鲤也盯了桃夭一会儿,然后一个转身,用尾巴甩了桃夭一脸的水花。

“不讲义气!”桃夭把脸上的水擦掉,“亏我还好心地帮你换水!”

“然后倒水的时候把我也倒出去了。”鲤浮在水面上吐了个泡泡。

八月份的京城热得惊人,连黑黑的石板在阳光底下也变得越发刺眼,小贩们都躲在酒楼的阴影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吆喝着。街上的行人也越发得少了,只能见到几个人低着头急匆匆地走着。连树上的鸟儿都不再鸣叫,只有知了叫得越发欢腾。

我这店里本来就清闲,再托了这天气的福,更是没人。我想了想,起身去把店门关了,准备好好地闲上一天。

可天总是不随人愿,我刚迷迷糊糊地要睡着的时候,就听到了极小的一声开门声。

“对不住了客官,”我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抢在门外人说话前出声,“本店今儿个不迎客。”

往四下看了看才发现鲤和桃夭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水缸和周围星星点点的水渍。

这俩丫头也不知道跑哪儿乘凉去了,算了。当我又准备闭上眼睛的时候,门外的人却似乎没有回去的意思,反而跨进门槛,说道:“香九,好久不见。”

2

眼前的女子一袭青衣,上面用绿色丝线绣了些竹子,腰间绑着白色的衣带,头发松松地挽起,只是随意插了根竹枝形状的簪子,手上还握了根木棍支在地上。

我叹了口气,无奈只能伸手将备好的茶沏了出来,“湘水,你要是叫我香妆师我会更开心。”

我抬头看了湘水一眼,还是记忆中浓厚又飘忽的青翠,可是看到她的手的时候我不由地愣了一下,随后我看向了她的脸。

湘水其实长得并没有多么倾城倾国,可也不至于在人群中找不见她。尖尖的下巴,圆圆的杏眼,红唇饱满,肌肤也是吹弹可破,甚至还有个美人尖。

可她全身上下都布满了黑斑,就连脸上,耳朵上也不例外。

因为她是一株竹子,一株湘妃竹。

“你这是……”平日里湘水要化成人形必然会隐去身上的黑斑,可如今并没有,难道说……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湘水笑吟吟地将木棍放在桌子上,端过我手中的茶杯,“我的妖力,不足以让我隐去那些黑斑了。”

“那你……”

“你是知道的,香九。”湘水打断了我想说的话,“我的内丹被夺走后,我活不了多久的。帮帮我吧,香九。”

3

湘水以前也跟其他竹子一样,扎根在山上,看着人间的热闹景象,想象着如果自己能幻化成人形就怎么怎么样。

但湘水却又对人间有些胆怯。她时不时就听到鸟妖们站在竹枝上说着城里的道士和尚怎样对付妖怪,她也看到过有些道士拿着奇怪的黄纸或是罗盘飞快地穿过竹林。她觉得,人间也许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美好。

所以等她有了能够幻化成人形的妖力时,她却选择在自己周围种了另一株湘妃竹。久而久之,湘水竟然种出来了一片小竹林。

竹林里也进来过游玩的孩童,湘水每次都盯着孩童手上拿的糖葫芦或是风筝痴痴地笑着,一边悄悄地跟着他们,一边又将竹子的倒刺悄悄收起小心不伤了孩子。

待湘水种下第二百三十株湘妃竹的时候,她终于下定决心去人间玩一圈。但还没走到一半的时候,就听到身侧的树林里传来奇怪的声响。

待湘水走过去的时候却吓了一跳,眼前一个穿着棕色粗布衣的黝黑男子,正躺在地上抱着腿呻吟,周围柴胡散落了一地。

“你、你还好吧?”湘水紧张地盯着眼前的男子,这是她第一次与人说话,不由地又用手绞着自己的衣服。

“啊,姑娘帮我把天行医馆里的杨大夫叫来吧!”

4

“呵,你不是说你身手好吗。”杨淼熟练地用两个竹板固定在吴卓轩的腿上,又用布条结结实实地捆好,“行了,在这儿住吧,没半个月别想好了。”

“半个月?这是要我的命啊!”吴卓轩伸手捏捏竹板,“我可是个猎户啊。”

“行了卓轩,你还没跟人家姑娘道谢呢。”

“啊对,”吴卓轩扭头看着一直站在他旁边的湘水,“多谢了姑娘,话说姑娘你的力气可真大啊!”吴卓轩又笑笑。

湘水虽然一直看着城内人来来往往,可又怎么知道哪个是医馆,谁又是那杨大夫?可她又不能把站也站不起来的吴卓轩独自留在山里,谁知道有什么妖物想要吃人呢!

于是湘水把心一横,抓起吴卓轩胳膊小心翼翼地搀着他朝城中走去。靠着吴卓轩的指引才找到了这家医馆。

“话说姑娘不是本地人?”杨淼慢悠悠地看了湘水一眼,“医馆虽小,可名声还是应该有的。”

“哈哈哈!”吴卓轩听了这话捂住肚子笑了出来,“杨淼,你别为难人家姑娘了!”

听了这话湘水才反应过来,顺着吴卓轩的话说自己第一次来到这城里,初来乍到的什么也不懂。吴卓轩听了直说要带湘水在城里好好玩几天,住就住在医馆里。

吴卓轩坐在椅子上跟湘水讲着城里和周围有趣的人事,湘水也支着头听着,眼睛愈发地亮了起来。两人还不时地转向杨淼,吴卓轩更是露出了一口白牙。

可是谁也没注意到杨淼隐藏在眼底的一丝丝的……阴暗。

5

三天时间过去得很快,吴卓轩和湘水先去了城西的鲜花楼,尝了新出的糕点;又去了城东的银器楼,连路上遇见的糖葫芦也没放过。等两人回到医馆的时候,手里提着油纸包好的糕点,头上戴着新买的面具,连吴卓轩的衣带上都插了一个拨浪鼓。

吴卓轩将湘水送到医馆门口,湘水兴致冲冲地朝着吴卓轩挥手,大声说着明天约定的时间。

谁知,这一别,万物具变。

湘水走进自己的房间,盯着面具发呆,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笑出了声,心底好像有什么感情滋生成形。

可突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红绳将湘水绑住。湘水来不及反应,直直地摔到了地上,她看见一双布鞋直直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湘水费力地抬头想看清布鞋的主人,却想不到看见了,杨淼。

“杨大夫?”湘水有些诧异,“杨大夫这是?”

“够了,湘妃竹,”杨淼在湘水面前蹲下,认真地盯着湘水的眼睛,“直接叫湘水,倒也真是方便。”

湘水惊讶地睁大眼睛,身体更是无意识地想要挣脱开这绳子。

看到湘水挣扎的动作,杨淼又开口解释道:“那绳子在朱砂里浸了三天三夜,不要白费力气了。”

说罢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黄符,嘴里嘟囔着湘水听不懂的话语,当他说完的时候,直接将黄符贴在了湘水的额头上。

一股无力感迅速在湘水的身上蔓延,湘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要从自己身体里分离出去,疼痛席卷了湘水的全身,这疼痛比自己经历过的雷劫只多不少。

而等吴卓轩推门而入的时候,正好湘水的内丹已经脱离了湘水。一颗金色的内丹,颤颤巍巍地从湘水的心口挣脱出来。

6

“湘水,这是你的拨浪……”吴卓轩艰难地用拐杖推开门,却没想一进门就看见湘水倒在地上,但是身上却布满了黑斑,一颗内丹正飘了出来,自己的好友也蹲在湘水面前,面目狰狞,眼睛里都溢出了贪婪。

“杨淼!”吴卓轩手一抖,拨浪鼓掉到了地上,“不是说好了不对她下手吗?!”

杨淼和吴卓轩从来不是什么普通的大夫和猎户,他们是师承一派的除妖师,一直隐藏在城里。

“住嘴!你知道现在一颗内丹值多少钱吗?有了这个,我们就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湘水听着两人的争吵,只能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两人在撕打。

“她是个好妖!她救了我!”

“可是她的内丹能够我们吃喝一辈子!”

“师傅就是这样教你的?!”

等湘水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竹林,于是她变回了原型,扎根在竹林里,靠着最后一点妖力艰难度日。

直到今天,她才舍得化成人形。

“所以?”我敲了敲桌子,“你的内丹被夺走了,然后?”我还是不太能理解湘水下来找我的目的。

湘水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黑斑,又拢了拢袖子,过了许久才带着一丝笑意地说道:“吴卓轩他……要成亲了。”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痛恨草木妖物的善良、软弱又倔强。明知道自己因为吴卓轩丢失了内丹,命不久矣,可却还是倔强地想再见他一面。

7

照例我去准备材料,先是跑到了湘水的竹林里,小心翼翼地掐掉新长出的嫩叶,又收集三更天竹叶上的露水,再从鲤那里讨来几片鳞片。

本想再加上桃夭的花瓣,可这正值盛夏,那里来的桃花?就算精怪也不行,只能作罢。

先用露水将鲤的鳞片洗净,再将竹叶,鳞片,荷叶,石滑小心地放在石臼里,慢慢地,细细地磨了。

那是一小盒香粉,不像以米磨成的那样白,而是泛着一种淡淡的青色,而且因为研磨得小心,粉质也比其他妆铺里的米粉更加细腻。又把燕脂与少量的粟粉调和在一起,粟粉将燕脂的正红调和成了檀红色。

先用香粉细细地将湘水脸上的黑斑遮去了,再用手蹭了点燕脂,细细地晕开在湘水的脸上,后提笔沾了点石黛,勾了对远山眉上去。

湘水本就不是普通女子,这样上完妆更是一颦一笑撩人心弦,双目更是包含一湾清泉,正应对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诶呀,恭喜恭喜啊!”城外一个小村庄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村里所有人都涌进一个小小的前院内。

一个高大黝黑的男子站在门口,穿着正红的喜服,还时不时伸手扶正自己胸前的绢花,喜气洋洋地迎接着来人。

“你小子,竟然能把萝素娶了!”来人开玩笑地打了吴卓轩一拳。

“天大的福气啊!”吴卓轩也笑了,“一会儿咱俩喝两杯,我昨天打猎去了,什么山鸡啊,野兔啊,管够!”

“好嘞!”吴卓轩拍拍那人的背,把他请进院子里坐下,又回头对上了一对黑白分明的眸子。

“姑娘是萝素的朋友?快请进快请进!”吴卓轩感到这个女子分外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只以为是萝素的朋友。

没想到这个女子只是笑着摇摇头,反而塞给了他一把弓。

吴卓轩掂了掂弓,不解地问道:“姑娘这是?”

“大喜之日的礼物。”湘水调皮地笑了笑。

等吴卓轩仔细查看的时候,发现这弓的弓身竟是用一段湘妃竹制成的,用牛角贴了片,再以牛筋做弓筋。弓身泛着一丝丝的凉意,打磨得也圆滑无比。吴卓轩再次抬头的时候,发现面前哪里还有那青衣女子的身影,只剩下幽幽竹香。

8

我站在远处看着湘水缓步走来,不由地哼了一声,“见到人了?”

“嗯。”

“东西也送到了?”

“嗯。”

我有些愤怒了:“愚蠢!竟然用自己的本源木制成弓赠与他!你本可以活下去的!”

“可是香九,这是我的命运啊。”湘水对我笑了笑,恰巧一阵风拂过,吹起了她的头发与衣襟,显得那么平静,美好。我突然对她又发不起脾气了,这是她的选择,这也许是湘水最好的结局。

“那你还不如把本源木给我让我做妆品……”

“是是是。”

“香九,谢谢你。”话音刚落,一阵白光闪过,等白光散去后,湘水已经不见了,只剩一段湘妃竹静静地躺在地上。

还道是,人世繁华,命途多舛,痴男怨女,最是多情。